这个厨房的石头来自伊朗
采访
梁琛
摄影
孙海霆
受访者
靳远
今年夏天，我发起了一个长期的空间研究项目，取名《空间规训》。我打算邀请一些青年建筑师，分别分享一个曾经影响他们的普通房子，以及一个作为建筑师执业之后的建筑作品。今天的这篇访谈，是我和建筑师靳远的对话。靳远本科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系，后在美国莱斯大学获建筑学硕士。他先后在北京、休斯顿、巴黎和纽约进行建筑实践，曾在纽约建筑事务所担任理事建筑师。随后他创立了”多重建筑“设计工作室，担任主持建筑师。上个月，我也采访了靳远，和他一起回到他小时候住过的住宅楼，谈了谈阳台、防盗网和中国南方的建筑。但这一次，我们主要聊的是他主持设计的一个厨房空间。这个项目的由头，是因为COLMO电器有一套未来感很强的产品，刚好靳远的朋友木尔在珠江新城有一套美丽的房子，因此靳远的任务是为COLMO的产品提供一个可以真实使用的展厅——在民宿厨房的展厅，同时回应木尔的设想：“应该是个不一样的东西”。木尔把她的厨房、佣人房和晾衣房交给了他们。靳远的第一个动作是拆了隔墙，把它们变成了一个大房间。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大房间一共只有一扇半窗户：在层高不变的情况下，进深大了，采光变差了。北向的窗户被设备遮掉一半，因此整个屋子的采光重任，全部落在了一扇西向小窗的身上。左：墙体打拆图?右：平面氛围绘制：多重建筑
靳远的想法是，无论其他区域怎么拥挤，也要让这扇窗显得开阔，不让任何体量阻碍阳光的路线。这扇西向的小窗是整个房间的光源，它古典的开窗比例让人想起绘画中的明暗对照：空间和事件的力量总是来自画布外的一束光，奥窔之处并没有被牺牲掉，而是变得更加深幽。因此，空间体量是在窗前阳光的路线上叠落而成的——窗框叠落出窗台，窗台叠落出座位（“炕”），“炕”叠落出地面。这种叠落方式成为整个空间设计的形式逻辑。然后是材料。靳远的直觉是用石头。往来了多次石材市场之后，他们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最终使用的这批石板。这块白洞石在伊朗的山里待了千万年，那里的地壳和雨露，用了更久的时间才把它创造出来。在石材的拼缝上，他们尽量使每一处拼接都显得“不经意”——避免对称，避免重复和有规律的比例，避免人眼捕捉到明确的数学信息。他们希望人在这个屋里，感到的是缓慢和轻松。改造后平面图绘制：多重建筑
靳远：现在这里是厨房，刚才一进来我很紧张，我想先问问业主，用得习不习惯，因为我们并不是按照传统的家用厨房来设计的。你看到的这个炕，你可以定义为非法兰克福式的。梁琛：窗的朝向也很重要，因为朝西侧的话，傍晚时，光的色温会变化很剧烈，而且其实前面有那些高楼挡着，光的传递又是一个间接的，不是直射进来。我记得你最开始聊这个设计的起点，其实是从这扇窗开始的。靳远：当时打掉墙之后，我们考虑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现整个屋子就靠这扇窗，这一扇西向小窗。整个户型也不是特别在乎这个空间，相当于这个房子多平米，那边有4房2厅很宽敞，你可以看到那边阳台的景观非常棒，但这个房间却不是那么有魅力。梁琛：如果从整个户型上来看，这个空间其实更像整个房子的一个角落。靳远：它就是角落。这门出去是楼梯的防火门。这是消防通道。这边的窗也没有什么景观。梁琛：因为这是北向。靳远：如果在这里做一个大玻璃的话，你会觉得外面像个牢笼一样。所以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做，把它竖向切分成8个小窗户，你觉得这边又像窗户。梁琛：但是又有光，又有均匀的北侧光进来。中岛摄影：吴嗣铭靳远：你又不那么在乎窗外的风景，你看到的更多的是窗扇。所以这个采光其实这边是最重要的。如果咱们刚才下雨的时候进来，你会发现它阴翳一点，和我们在网上发布的照片更接近了。上次来这儿团建的时候，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是红的那种。早上的时候会显得冷一点。梁琛：其实有一点浴场的感觉，包括这一圈。因为人和石头的这种比较亲近的感觉，我觉得还是挺神奇的。地面当时是新做的，还是老的？靳远：地砖是新做的。不好贴，主要还有抛光。你看到那一片和这一片上面，由于是人要接触，水要接触，都得抛光的，地面都抛光了。梁琛：其实最后跟地砖还是不太一样。我亲眼所见或者第一次让我觉得人和某种石头材料的某种亲密关系，是我去瑞士提契诺州贝林佐纳，瑞士建筑师AurelioGalfetti，他改了一个大城堡，地面就是类似于——我印象里是洞石，因为他城堡里面也有展览，我转了一圈出来又回到入口大厅，看到入口的地方有一个石头楼梯，有一个意大利男人半躺在那个楼梯上，亲吻地面的石头。我看了好久，我就觉得他特别像一个真实的安东尼奥尼或者费里尼的电影。那个时候我会觉得，这些材料和他们的日常会更近。靳远：意大利的阳光和罗马荣耀时代，一直在用洞石，说白了我们自己做的时候，是有点小心结的。洞石从那个年代到现在还是非常有名的，这个石头从伊朗的矿山里面出来的。但是你现在看到的是一个现代的厨房，在手机里看到的，和意大利罗马的古迹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现在讨论的这些建筑学这些变化，对于成千上亿年的洞石来说，都一样。梁琛：因为对于洞石来说，它是地质尺度。靳远：我们建筑的很多东西，人类纪是一个事情，另外有意思的事情是我们最喜欢的没片出来的大石块。梁琛：采的大石头，还没切。靳远：没切，大概30吨一个，50吨一个。这种切开了。第一天我自己去挑的那块石头，后来被我们废掉了，我们对那个厂家说不要那个了，纹理太大了。后来第二次去，我跟同事挑了一天，没挑到合适的，最后人家已经下班的时候，在角落里面看到这块石头，觉得这有希望，但是人家下班了，我们不能拿水除去那些灰尘，都很脏。我觉得明天应该看一看，我们就住下了。第二天就联系这个老板去看这块石头，把水冲开，在阳光底下看，由于灰尘，已经很久没人看这块石头了。梁琛：感觉这条石头在等待着你们。靳远：现在大家喜欢用的是*洞石，在商业广场里面看很*的。梁琛：抛光了。靳远：亮了。这一块不一样。冲水之后，我一看，就是它了。我们挑石头至少挑了三天，真的是非常累的三天。车回来的时候，比如车里面脚踏的那个地方全都是粉白的，而且很不好处理。很脏，踩在泥里头，因为它拿水冲的。但是荒料厂是比较好的，都是各类的石头，然后拴个绳子，龙门吊的时候，你有那种情结在你心里面，总会想起上次有人记载去挑石头就是米开朗基罗一进去不出来。云浮可惜它不是原产地，它不是切开的矿山，它是运过来就放在那。梁琛：其实有趣的是，我开始以为你去云浮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当地的。米开朗基罗挑石头，他当时其实是很当地的。靳远：是原产地。梁琛：他其实是去采石场挑石头，你是去石头运转中心。我们可以理解为那里更像是一个市场或者是一个全球化的产物，有点像一个买手店。他们所有人去全世界，先挑一遍，然后觉得这些好，拿回来，他们可能认为中国人或者老板不会喜欢。靳远：陈老板他就是在伊朗挑中这一块，放到这，他说等了有半年多，没有人看。左：云浮石材荒料场?摄影：多重建筑?右：云浮石材市场?摄影：多重建筑
梁琛：看都没看？靳远：没有人看，很少人看看这一块。这个石头是必须得去挑的，如果你选择不去挑，你就会跟这个石头没有第一眼的感情，说白了你就没有必要用真石头了。因为它拼出来之后，你并不认得它，我当时是把它一片一片络起来了，我们掰开能看到一个缝，看每一片的大致的纹理大同小异，拼版图自己出，现场那边出一套拼版图，在这边对上施工图，等一下可以去那边详细给你说拼版。梁琛：对，我们第一步先说挑石头，这是几层缘分吧。相当于我们从伊朗的地质尺度的一块石头，漂流到广东云浮，然后进入到这个房间。靳远：对，海关问题，现在这个情况下更难了。那个老板还聊起说，他们去矿山里面挑石头很辛苦的。挑选洞石纹理（最右为最终使用洞石）?摄影：多重建筑
梁琛：而且石头这件事，有时候也伴随着一些冒险，你外观可能看到是一个样子，但是有可能切开的时候，是你想象之外。靳远：我们买的，一定是它切好了的，但是冒险的是另外一些事情，比如说他运输过程中裂了。其实运输过程中断过，你现在也看到了一些拼板图，我记得大概是块，或者是块，其中有4块是断的。他们这种做实业的生意人，好就好在你这些问题，都是包在里面的。最后他再切4块过来，又单独运了一次。第二次进场，石头背后是上了铁条的。拼板图绘制：多重建筑
梁琛：你看的时候，已经切好了是吗？靳远：我看的时候，它外表是菱形的，但是好像吐司片，都是片好的，你要是挑原石的话，你要等的比较久。梁琛：明白。靳远：而且你要挑了，有的时候你要一单全买下来，我们只用了那块石头的1/3而已，所以像我们这种小项目，没有资格挑原石。他一问，我们4个墙全都贴，但是只有30平米，他就知道了，只能拿一小块。所以确实是缘分。梁琛：我最开始对这个空间产生印象，是从这个照片，或者你传递给我的信息来看，发现它其实是有非常多的错叠，不管是平面上的错叠，还是细节的错叠，我个人觉得这是一个很妙的办法。因为一般的建筑师可能会更追求简洁或者大面，尽量减少这样的错叠，或者小的体量操作，但实际上我觉得，妙就妙在这些错叠。它其实不是建筑尺度的手法或者语言，甚至我个人觉得都不一定是室内尺度，因为最后这些错叠变成了一种雕塑尺度。靳远：我喜欢你说雕塑，不是室内，主要的原因是雕塑重视视觉。室内有的时候会让你把视觉误认为是装饰，但雕塑不是装饰，装饰对它完全没有意义。梁琛：对。所以这件事情它其实并不是装饰，其实相当于你说的，回到空间的多重意义上。它首先可能是一个厨房，因为它有厨房的用具，但我们也说它是一个展厅，展厅意味一定要有展品，比如这些东西。除了你做的这些操作，我说雕塑尺度，是当我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不会想它是一种室内的思路，或室内设计，包括这些拼缝，我个人觉得会让这些事情变得得体。靳远：我觉得可能尺度和场地，是我开工作室之后，这个事情它才有意思。一方面我们刚开始的时候，其实是希望做大事，机会非常难，但是咱们其实学的是尺度。我跟业主经常遇到的对话是，“我找你做一个30平米的，你愿不愿意做？”我说太好了。可能第一年的时候，我们会觉得干什么事之前先憧憬得很好，一腔热血已经呼上去了。但是从做这个开始，你对你没有设计过但是听起来好像很小的事情，有非常崇高的敬意感。比如这个墙还在的时候，我想到要去打掉它，我很害怕窗户收不到，我怕采光不够，我害怕到时候这边都凹凹凸凸的，不知道怎么处理。可是我又害怕凹凸不够的话，空间不够丰富。梁琛：他会变成了一个特别规整的方的空间。靳远：我怕它作为厨房嫌大，我怕它作为一个展厅嫌小，但是当我们一点点去想每一个细节的时候，觉得通过设计上非常本源的一些手法，都能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把它处理掉。梁琛：明白。靳远：一样的逻辑去操作去思考小的尺度，会给你很多新的思路。如果是平米的话，反而不一样。梁琛：因为有一个尺度是绝对的嘛，就是人，我们所有做的最后不可能脱离人，至少目前我们讨论的基础还都是这样。人是万物的尺度，但实际上我们所谓的这些小尺度或者小模式，它其实是跟人的尺度更近。像那些3万平米或30万平米的，人在那样一个空间里是没有个性的，你也不能考虑人的个性，几乎就是一种集体的。靳远：我反而认同很多西方建筑师的成长模式，先从小尺度做起，因为市场的原因，只能先从小尺度做起。梁琛：我们现在也开始这样。靳远：你的训练的方式还是先从小尺度做起。梁琛：这样我们未来再去做大尺度的时候，对人的关怀会更加精确。咱们最开始说的石头拼板，再到刚才说的空间的雕塑的丰富度，其实最后是连在一块的，因为你的拼板它也是一种错叠，你这个空间并不能像密斯德国馆那样，两块石头正负还能对上花，它并不是那样的东西。靳远：那个东西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特质，叫做“能把你的视线导向远方”，但我们这里不行。我这里是完全内向的。梁琛：我个人觉得，它变成了一个内向的速度。靳远：所以我跟陈莎和思虹聊起画拼板的时候，我说咱们一定不能让人的眼睛在这里找到规律。找到规律，游戏就结束了。梁琛：对，你说的没错，我同意。靳远：你不是怕被识破，你是怕别人彻底的厌烦，彻底发现这里很聚集，很小，这是一个很小的棋，但是在那落着是一个迷局。你看到那里的，我就不用多说了，它是错开的，拼版的缝也是没有规律的。梁琛：我看到了，几乎没有任何的对缝。靳远：施工队一上来的时候很迷惑，到后来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梁琛：它其实有点像欧洲教堂的主入口，它是一层一层的。我到现在其实能够理解你这样的一些操作，而且你为了强调窗户，强调墙的阴影的投射，相当于在这给了一个细节密度，让你的眼光更高的一个提示。靳远：没错，我非常同意提示这个词。我曾经想过把窗户油漆一下，但它原始的窗户完全就是这样。我们还去看过窗框更细，更精致的，甚至想给他们后面装个窗户，一个是物业不同意，另外一个是资金，最后一个是觉得根本不需要，这样也挺好，只不过是提醒业主要经常擦玻璃。另外一件事儿，是住在城市里面的好处，你在走进来之前，你对这样的空间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所以他们在这里办一些小活动的时候，他们请来了客人，但什么都不说，就说新落成了一个展厅，你们来看看，能吃东西，然后就带他们来看。结果呢，突然在闹市里面进了一个洞的感觉。项目完整信息项目名称：木尔与COLMO的房子设计方：多重建筑项目设计完成年份：主持建筑师：靳远项目建筑师：靳远、陈莎设计团队：陈莎、王思虹、方祎宁、李权炜驻场建筑师：陈莎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