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界·东林遗孤
提到伊朗，大家也许会想到一个强硬的狠角色形象，就像好莱坞大片《逃离德黑兰》里描绘的那样。
其实不然。我们今天看到的伊朗，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敢于扣押美国外交官天、在印度洋与美国海军直接交火、在叙利亚和盟军短兵相接的强硬伊朗了。最近几年，尤其是年以后，伊朗的低调姿态，全世界都有目共睹。
年12月12日，为了报复以色列暗杀科学家法赫里扎德，伊朗通过了《反制裁战略法案》，将要撕毁伊核协定，加速核设施的建设。表面上看，这是被逼到墙角的伊朗的一次反击，伊朗要再一次站起来了。
实际上，伊朗的这次反制仍然可能雷声大雨点小。研发核武器一直是伊朗的既定策略，并不能算是一次有针对性的反击。受制于各方面原因，伊朗必须在国际上保持低调姿态。
并不是伊朗不愿意说“不”，而是伊朗不敢说“不”。
01虎视眈眈的美以
伊朗在国际上采取低调姿态的外部因素是不安全的国际环境。美国和以色列都希望除掉伊朗，只需要一个借口和一个机会，综合国力尤其是军事实力的巨大差距使得伊朗只能默默忍受。
目前，为了营造有利于本国安全的国际环境，伊朗对三类不同的国家采取三种不同的外交态度。
对于美国、以色列和沙特这种矛盾无法调和的死对头，伊朗一方面在原则性问题上保持强硬态度以彰显决心，一方面暗暗让步避其锋芒；对于德国、法国这种没有太多利益冲突的国家，伊朗保持与其良性政治互动以缓和关系。对于印度、俄罗斯、中国这类双边关系较好的国家，伊朗往往将普通的合作吹得天花乱坠，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自己也是有盟友的。
伊朗的低调姿态全世界都看在眼里，也能知道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沙特阿拉伯自诩伊斯兰教逊尼派国家的领头羊，一直与伊朗较劲，自然不希望伊朗韬光养晦，所以想尽办法激怒伊朗，想借美以之手除掉这一劲敌。
年初，沙特处死在伊斯兰世界有着重要影响力的什叶派教士尼米尔，什叶派的老大伊朗怒不可遏，两国关系迅速熔断，上演了一出断交风波。
年的背景下，伊朗支持的叙利亚政府军在战场高歌猛进，俄罗斯与伊朗关系升温，美伊关系在伊核协定签订和共同打击ISIS后也趋于正常化，可以说伊朗在与沙特的竞争中处于优势，按理来讲伊朗不怕沙特。
实际上，除了一开始伊朗宗教领袖哈梅内伊痛斥沙特和伊朗学生打砸沙特大使馆之外，伊朗并没有采取实质性的对抗措施。在沙特亢奋之时，伊朗保持冷静，在国际社会向沙特公开释放善意。最终，由于伊朗保持克制，闹够了的沙特也悻悻而归。
伊朗不愿意与沙特发生冲突的深层原因是不想刺激到美国和以色列以打断刚刚起步的鲁哈尼改革。在过去数年里，美国多次挑衅伊朗，伊朗每次都祭出“忍”字决，承受胯下之辱让美以两国无可奈何。
在涉及本国的事务中，例如伊核协定的执行，伊朗一直唯唯诺诺，在年后持续履约削减核设施，甚至在年特朗普宣布美国退出伊核协定之后仍然继续履行约定。
尽管在这期间，伊朗有过一些反击，例如年对美国退出伊核协定的反制，但是从内容和落实情况来看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性。年的波斯湾游轮遇袭事件发生后，伊朗与美国在媒体上进行了一场隔空论战，最后也不了了之。
年年初，伊朗圣城旅指挥官苏莱曼尼在巴格达机场遇刺身亡，伊朗虽然嘴上高呼复仇，但实际上也只是胡乱向几个美军基地发射了导弹，没有太大实质性收获。国际普遍认为，最后伊朗击落了一架客机来彰显决心，但是即便如此伊朗也只敢寻无辜的乌克兰的客机的霉头。
在处理地区事务中，伊朗也似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年伊斯兰世界发生了影响极大的卡塔尔断交风波，海湾小国卡塔尔因为同情和支持伊朗和巴勒斯坦“哈马斯”恐怖组织而遭到几乎所有逊尼派伊斯兰国家断交和制裁。
奇怪的是，卡塔尔因为伊朗而被孤立，伊朗不仅没有趁机扛起大旗争夺地区话语权，反而只是默默地向卡塔尔输送物资，最多不过是总统鲁哈尼在电视上声援了卡塔尔。
今年10月发生的纳卡冲突，战火已经烧到了伊朗家门口，伊朗在中亚地区有着重要利益，也有意制约土耳其的扩张。但是伊朗保持了极大的克制，尽管暗中支持亚美尼亚，但是参与力度远远不及俄罗斯、土耳其甚至法国。
不过伊朗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自己的对手不按常规出牌。以色列注重利用各种手段达成目的，可以不顾及国际影响，不会因为伊朗的退缩而大发善心。
美国自从特朗普政府执政以来，多次放狠话要教训伊朗，伊朗忍了4年，眼看就要忍到头了，万万没想到特朗普政府会在年的最后一个月重拳出击。
美以两国联手在伊朗首都刺杀核科学家一事，大概率是有意恶化美伊关系，以免拜登上台后转变对伊朗的敌对政策。即使未来伊朗在彻底认清以色列的本质后可能采取中止伊核协议之外的其他反击措施，伊朗的低调外交姿态也不会改变，这是由其国内因素决定的。
02一心一意谋发展
伊朗的低调姿态实际上是为本国的发展服务的，而伊朗在地区事务中的边缘化实际上是为了促成其国际事务中的中心化。年鲁哈尼政府上台后，一改内贾德政府时期的强硬外交政策，走上了务实的发展主义道路。此时伊朗的外交策略是“适度外交”。
适度外交指的是既不对外屈服，也不对外强硬。在此思想指导下，伊朗知进知退，强调在国际社会进行建设性互动，在平等和尊重的前提下展开多边对话和共同治理。
引援鲁哈尼的外交顾问马哈茂德的话，“当前伊朗应保证在国际体系中应有的权力，而不是以强硬的辞令在国际社会上四处树敌，这不符合伊朗的国家利益。以极端方式在国际上大放厥词，伊朗将会在其他国家眼中形成与塔利班无异的恐怖形象。”
鲁哈尼在实践中践行了这一理念。伊朗承诺改变过去极端冒险主义的强硬政策，在处理与世界主要国家的关系中将更加积极，寻求与外部世界尤其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良性互动，致力于减轻西方国家因为核问题施加给伊朗的经济制裁。
无论是在处理与美国的关系中，还是在处理与伊斯兰世界的关系中，只要不触碰伊朗在政治和宗教上的核心利益，伊朗都表现出了更多的妥协和让步，而这些妥协的艺术让国际互动更趋于良性和理性。
伊朗的外交策略改变的背后是外交目的的改变。在过去，伊朗的国内建设服务于外交，即使国内再艰难，也要在国际上打肿脸充胖子，争当中东霸主。现在，伊朗的外交服务于国内建设。鲁哈尼承诺说：“在下一个十年，伊朗可以换种治国策略，看看这将为伊朗人民的生活水平、收入、就业带来什么变化。”
伊朗的外交策略转变，在不同国际关系范式视角下有不同原因。较为重要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伊朗决定将经济发展置于革命理念之上，优先发展经济。二是伊朗过去的强硬外交策略造成了战略透支，得不偿失。
首先，伊朗认识到了革命热血不能当饭吃，加强国内经济建设以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才是最关键的。换句话说，如果人民的利益无法得到保证，民主制度下的政教合一的伊朗政府的统治合法性也不复存在。
年7月全面核协议的达成并实施使伊朗的经济建设驶上了快车道。国际社会将会逐步解除对伊朗的经济制裁，预计每年给伊朗带来了亿美元的签字红利。制裁的解除也意味着营商环境的改善，大量外资涌入伊朗，为其经济发展创造了条件。
伊朗更为理性和稳健的外交策略也使其他国家在改善与伊朗的外交关系后发展经贸关系。总的来说，伊朗的经济在新冠疫情之前都还是表现优异的。
其次，伊朗在对外交往中存在严重的战略透支问题。
战略透支指的是一国在谋求权力的进程中付出大于收益，最终得不偿失。伊朗、土耳其、沙特和以色列一直在争夺中东地区的霸权，伊朗是伊斯兰教什叶派的领袖，致力于扩大本国的影响力和输出革命理论。其实中东地区外来势力强大而复杂，上述四国想要成为霸主都不太可能。
为了维持战略存在，许多什叶派国家都有伊朗人的身影。在叙利亚战场，伊朗长期保持着一支十万人规模的精锐部队，帮助阿萨德政府攻城略地。在也门，伊朗在幕后支持叛军胡塞武装，出人出力与沙特军队交战。
尽管伊朗在战场上胜多败少，挣了不少面子，但是却燃烧了大量经费，军费严重挤压了国内经济建设的预算。即使在军事上投入巨大，伊朗收获并不大。在沙特和伊朗的竞争中，经历过年的两国断交风波的正面交锋后，伊朗的战略态势由攻转守。
在以色列和伊朗的竞争当中，情报战相当重要，尽管伊斯兰革命卫队的大清剿让摩萨德元气大伤，但是近几年摩萨德也取得了一些重要进展，如偷窃重达半吨的核资料、暗杀科学家等。土耳其在利比亚、叙利亚高歌猛进，压缩了亲伊朗的代理人的势力。
总的来说，伊朗投入巨大收获渺小，踏入了战略透支泥潭。
伊朗进行国内建设的需求和对外扩张的失败使其在鲁哈尼时代改变了既定策略，在“适度外交”的指导下尽量保持在国际社会中的低姿态。
03内部离心难聚力
自古攘外必先安内，伊朗也是如此。尽管在很多人的认知里，伊朗作为全世界唯一的政教合一的国家，其内部一定是铁板一块，能够做到一致对外。事实上，伊朗内部离心严重，想要毫无后顾之忧地处理国际事务是不可能的。
伊朗的内部离心主要有两个表现。一是世俗化对伊斯兰教的冲击，二是政治思想的多元化。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在成立之初选择了以宗教统治国家，这种方式有治理成本低、阶级基础广的优势，却随着现代化进程而暴露出更多弊端。
早在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创立之初，分裂的祸根就已经埋下。倒皇派在反对巴列维封建王朝的任务下凝聚在一起，但是内部成分很复杂。革命者中主要有以下派系：保守宗教、世俗民主、左翼和马列主义。为了满足不同利益集团的政治诉求，伊朗的总统采取普选制，一人一票不记名选举总统。
在年的第一次大选，代表保守宗教势力的伊斯兰共和党毫无悬念地以绝对优势赢得胜利，在大部分选区中都拿到了90％以上的选票，有的地方甚至近乎％。数量庞大的城市贫民和农村居民都选择了主张政教合一、建立伊斯兰教神权统治的伊斯兰共和党。同年，以伊斯兰教义为基础的伊朗宪法出台，国家大权落入什叶派手中。
毫无疑问，其他政治派系无法接受这一现实。伊朗成立后，军事政变和学生运动层出不穷，都将矛头指向了什叶派教士控制下的政府。极端神权党派伊朗真主党和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民圣战者都建立了自己的武装力量，四处发动恐怖袭击。
伊朗伊斯兰共和党虽然支持者数量庞大，但大多以底层工农为主，没有建立团结各阶级的统一战线。在国家的关键行业上，公务员、军官和科学家的作用至关重要，但是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多数都是异见分子，并不赞同政教合一的现有体制。
这些国家机器运行的关键节点并不是出于对伊斯兰共和党的顺从和对伊斯兰什叶派教义的忠诚而为国家服务，他们只不过是在爱国主义的旗帜下团结起来为国家服务。如果推翻伊斯兰共和党的神权统治可以让伊朗变得更好，他们不会吝惜这一机会。
伊朗社会经济结构特殊，工人和农民数量庞大，资产阶级只占相当小一部分，所以社会对宗教统治的抵触并不大。随着全球化和现代化的发展，城市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的数量增加，社会影响力也显著上升，取缔政教合一体制的呼声也愈来愈强烈。尽管政府明知为国家服务的知识分子大多都持有政治异见，也不得不任用他们。
而伊斯兰共和党的传统统治基础——底层民众，也越来越渴望世俗化改革。如果伊朗善待人民群众，保障其经济和文化权益，是有可能通过发动人民来巩固政权的。
很可惜，出于对知识分子的警惕，国家没有加强对底层民众的教育，没有合理利用改善人民生活水平的最好方法。伊朗人民要的不是中东霸主的虚名，而是一个通过奋斗能够实现自身价值的社会，当他们陷入绝望想借酒消愁时，却发现伊斯兰教义禁止酒精。
在国家重要领域服务的精英普遍对伊朗政权不满，人民生活水平的停滞不前使伊朗政权的统治基础心寒。在国内社会矛盾激化的背景下，伊朗无暇也无力参与国际竞争。一旦战争爆发，整个国家的各个阶级都有可能成为给美军带路的“伊奸”，所以低调才是伊朗的生存法则。
伊朗在国际社会的低调姿态，既是美国、以色列、沙特等国敢于一次次挑衅伊朗的原因，也是伊朗能够改变自己在国际社会的负面形象为国内建设提供稳定国际环境的原因。伊朗损失了短期收益，保证了长远收益。
在将来，随着伊朗韬光养晦的成果的出现，伊朗不再会不敢说“不”。这时，伊朗将会再次审视和调整自己的外交策略，选择要不要说“不”。
今天的忍辱负重是为了明天的报仇雪恨，我们可以确定伊朗人民心中的怒火会在美以的一次次挑衅中发酵，并且付诸于实践。我们不能确定的是，伊朗会以何种程度用何种手段在何时复仇，在复仇后伊朗会何去何从——或者说，复仇后伊朗作为一个独立主权国家还存不存在。
同时我们也要认识到，伊朗在低调中闷声发大财的前提是搞好国内经济建设，化解社会矛盾，凝聚民族合力，提高以经济和科技为主的综合国力，建设一支现代化的军队。
如果以上目标无法做到，伊朗将来的复仇将会是以卵击石。相较于在国际上敢不敢说“不”、愿不愿意说“不”，加强自身建设才是最重要的。